我眼中的白岩松
“三个师姐”特别作者——王立明
前《东方时空》主编
现优酷人文高级总监
“对白”活动总策划
最近，白岩松因为一段在《对白》活动中的演讲内容在社交媒体引发争议，激起了后浪一浪接一浪的愤怒、抨击甚至谩骂。看了一些知乎、b站和微信上视频和文章，作为白岩松的前同事和对白活动的总策划，我有点如梗在喉不吐不快了，因为在知乎上评论了几句相关文章，就收到了知乎发来的几个提问回答邀请：你怎么评价白岩松？白岩松错在何处？为什么那么多人抨击白岩松？,,,,, 本想用手机写几段话，没想到越写越多收不住了。作为一个跟白岩松接触21年、合作过几百次的前同事、前下属陈虻的新闻理念，我想把我有必要把我了解到的白岩松告诉大家，毕竟，认识一个人需要更多元丰富的信息，无论你是继续恨他还是继续爱他，也好更有据可依更有的放矢。
01
“不会吧”引争议问题到底出在哪？
我们都知道说话要分语境，说什么，怎么说，要达到什么效果要看在什么场合跟谁说，这是基本常识。“……不会吧？”这段话是白岩松在学校这个特定的场合说给现场大学生的，在这种特定场合下，面对提问者和台下上千名大学生，他的角色就是一个朋友、师长，回答必须言真意切不能假大空，必须要有实用性和参考性真正能帮到人，他的本意让大家初入社会不要一味抱怨要设定一个更切实的目标，把重点放在提升自身能力上。他没有顺应大家情绪一起去抨击社会不公，忠言逆耳，只有家人和挚友才会这样说话而不是专捡好听的说。这段话饱受攻击的是高房价问题，同样是这个话题，换了语境表达就不同了，2010年两会闭幕之后的第一天，北京一天之内出现了三个地王，白岩松在节目中说“房地产市场究竟是总理说了算还是总经理说了算？”这样评论让人一惊，他还说：
这段话你听着一定舒服一定会点赞，老白真是说出了我们的心声。有人说白岩松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其实这不过是说话的语境、场合不同决定的，在国家级媒体的节目中，面对社会各界、政府机构等大众，就必须站在媒体立场上发声，白岩松对高房价、教育、就业、医疗等社会矛盾的观点和立场是没有变的，只不过是语境不同说法不同而已。而能把话说到这个尺度，分寸拿捏得这好，既说了真话又让老百姓、老领导二老接受，绝非常人所为需要极高的智慧、勇气和担当。
02
“对白”到底是一个什么活动？
“……不会吧？”这段内容出自2020年12月白岩松在兰州文理学院的“对白”活动现场。“对白”是2018年白岩松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发起的一个公益活动，2018年两会上，他提出“关注非名校大学生的精神世界”的政协提案。他说：“双一流大学在中国高校中只有10%，90%的大学生毕业于非双一流，这些非名校学生是国家建设的基石。但与此同时，大量的优质资源涌向名校，在名校广告栏上贴的一周的嘉宾演讲，非名校5年都请不到这批人。”他发现，很多非名校的学生普遍有不自信的问题，他为此忧心忡忡，为了平衡这种教育资源的不均衡，他要联合一批文化名人走进非非双一流高校去跟大学生面对面交流，尽管这样做力量有限，他说：“这是一个温柔而可爱的抵抗”。
从2019年到2020年，一年多中他先后跑了全国5所高校做了5场不同主题的演讲，每一场活动前他都认真准备演讲材料，没有助理和秘书，每一个数据和信息他都是自己去检索核实，每一场活动前节目组都要至少和他开两场策划会，在社会活动和节目主持工作如此繁重的情况下，他还要拿出大量时间投入做这个事，我们常常感慨“比你聪明的人还比你努力”。记得2019年6月在河北大学的首场演讲，当天他坐高铁从北京去保定，活动结束后晚八点左右又坐高铁回到北京，可能是一天高强度的活动饿坏了，上高铁前我们在路边小店请他吃饭，他一口气吃了5个驴肉火烧，随后不久又出现在了21:30分的《新闻1+1》电视节目中。50多岁的人了还这么拼，让人敬重又动容。
我们常常议论，投入这么多精力做这件事，白岩松到底图什么？图名显然已经不需要了。图利吗？这个活动是白岩松发起，优酷和长江文艺出版社共同承办，为了让活动能够长久办下去是开放招商的，招商的目的不是为了盈利而是覆盖制作成本，为此节目组主动向演讲嘉宾团队支付基础劳务，而白岩松的劳务他一分不剩全部捐赠给了母校中国传媒大学用于专项教育。捐赠那天他拒绝媒体参加也没有告诉节目组低调完成了捐赠仪式，后来我们才从一位学校老师那里得知此事。记得在十五六年前，我在央视节目组任职的时候，就听说他一直在暗暗资助贫困学生。他曾经说过：做慈善终究是“为自己”，是为了自己心灵更高层面的提升。如果说非要图什么，我觉得他可能就是图个乐吧，孟子说人生有三乐，其中一乐就是“择天下英才而育之”。
03
白岩松过时了？形象崩塌了？
“……不会吧？”火爆后，有人说白岩松过时了，形象崩塌了。真的吗？作为活动的组织者，我们没有想到白岩松在大学生中是如此受欢迎。在河北大学的首场对白活动中，因为报名参加活动的学生太多了，学校启动了只有毕业典礼才会启用的三千人大礼堂，连过道都坐满了同学。河南大学专场还出现了黄牛票，兰州文理学院和南通大学专场学生自发排起长队迎接和送行，一个年过五十没有颜值的大叔为何魅力不输当红鲜肉明星？大学生的热情表现也让我们意外，不追颜值追言值，大学生并不都是狂热非理性追星族。活动后，节目组收到了大量学生寄来的手写书信，想通过我们转交给白岩松，表达对他的感谢，回想自己，在人生的成长阶段，尤其是在困惑迷茫的时候，特别需要有明白人点拨和提醒，有时候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或许能给改变一生。
04
白岩松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评价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事，因为你掌握的信息可能永远是片面的，即便是家人也不一定真正了解你，况且很多人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作为一个和白岩松共事过21年的人，再给大家提供一些我亲身经历的小事做参考。
1）“不许叫我老师”--2000年，我到央视东方时空栏目实习，在梅地亚召开的一个策划会上第一次见到白岩松，对于新闻专业的学生来说，白岩松就是心目中的偶像，我张口叫他白老师，立即被他制止了，让我叫岩松不要叫老师，尽管跟他相差8岁，职务上他也是领导，从那之后的二十多年中我从没叫过他老师，都是直呼其名。当时，我还给他倒茶，也被他制止了，他拿过茶壶自己倒。央视新闻评论部民主、平等、开放的风气，第一次就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地印象，也深深融入到了我的血液里。
2）“可以拍着桌子跟领导说话”--平等的观念，在央视新闻评论部被视为圭臬，当时《东方时空》如日中天，改变了中国人早间不看电视的习惯，这个栏目最核心的理念就是真诚、平视和平等。平视观众不说教，改变语态说人话。当时有电视教父之称的新闻评论部副主任陈虻说，真诚、平视、平等不能只是口号，要从我们自己做起，首先对身边的人真诚平等。当时白岩松是《时空连线》、《新闻会客厅》和《中国周刊》3个栏目的制片人，他说讨论节目要敢于说真话，也可以“拍着桌子跟领导说话“，后来在节目每天的看片会上，大家真的是如此践行，经常争论得面红耳赤，哪怕对面是制片人、主任等领导，在这样一个组织文化中，有影响力的好节目层出不穷，赢得了观众、媒体和政府一致认可，那是东方时空的黄金年代。但是“拍着桌子跟领导说话”的习惯却给我留下了后遗症，也是我离开央视后始终处理不好跟领导关系的元凶，奉劝各位打工人切勿模仿！
3）“酒喝醉了一定哭”--电视机前、公众场合的白岩松是永远是思想深刻一脸严肃的样子，为此曾被一些媒体称为“正确先生”，我们问他为什么不改变一下风格？他说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改变？日常工作生活中，白岩松却截然不同，他是段子高手，做完节目聊天的时候，他会满口跑段子把大家斗得哈哈大笑。他爱踢球，还会因为球场的摩擦据理力争打上一架。他爱喝酒也爱张罗聚会，经常主动请客带大家去有特色的馆子搓一顿，可能是内蒙出生有蒙古汉子的基因，他酒量惊人，经常喝醉，每醉必哭。屏幕之外，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白岩松，对待同事和朋友，我从没看他有领导、名人的架子，十足的性情中人，还细心体贴，经常晚上做完节目开车把我们一个一个送回家。后来年纪大了，得了高血压，他又惊人的戒掉了烟、酒和饮料，每天只吃两顿饭，坚持跑步和踢球，从不染发，一年看几百本书，“越自律越自由”，他说老了要做一个真实自在的老头。
4）“不贪财？不好色？”--财色名食睡，生存需要人性使然。但白岩松却让我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记得2000年初那几年，网络还不发达，东方时空节目每天都会收到上百封观众来信，我们编导策划每天负责拆信收集观众反馈和节目线索，记得好多来信都是邀请白岩松参加各种活动的，不乏一些商业活动，也有很多是朋友找来的请我们帮忙邀请，很多活动只需剪个彩、说句话、站个台就报酬不菲，但他每次都坚决拒绝从无例外，给钱的他不去，却会主动免费参加一些公益性的或民间的活动，比如给某个不知名的小歌手站台，参加出版社组织读书活动或去偏远的学校讲座。2005年，他同时辞去了3个栏目制片人的职务，那时候栏目制片人拥有人、财、物大权，不亚于一个中型企业的CEO，可他却全部辞掉了，在当年的年会上，小崔开玩笑说，这暴露了一个共产党员更大的野心。其实，我们知道，他只是想要专心做好主持工作，不被行政管理事务拖累而已。前几年，一个知名选秀节目想请他做评委，开出了天价劳务，却被他拒绝了。他说，一是这钱来得太容易了，来得太容易的钱就要警惕，二是他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钱。在物质生活上，我从没看到他用什么奢侈品，手机是用了好多年的老款华为，车从奥拓到帕萨特再到现在的奥迪，算不上豪华，他有个90%准则，车就是工具，90%的功能就够用了，为了那10%不怎么需要的功能付出90%的钱，没必要。说到色，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却似乎是个例外，记得只要跟女同事、女主持人说事，他一定会叫上其他编导和策划一起。我曾在一次酒后开玩笑地问他，你对漂亮女人难道就一点不动心？他说，我身体没问题！我就是再饿，也会回家吃那碗阳春面。他的确做到了，这么多年，攻击他的说法花样百出，却没有一个是男女关系问题。而他和爱人也始终恩爱如初，他们经常一起聊天、跑步和旅游，感情和睦让人羡慕。不抽烟，不喝酒，不贪财、不好色，这还是男人吗？但这的确是我看到的他，不是神化他，或许是他有超出常人的意志与自律吧。
5）“五十如何知天命？”--1968年出生的白岩松，2018年整整50岁，50岁的白岩松对自己前半生有什么思考？带着这个好奇，我们策划了他的“对白”首场个人主题演讲《这世界会好吗？》，2018年冬天，在传媒大学寒冷的演播室里，白岩松一口气做了3个半小时的演讲，现场400多学生几乎没有中途离场的。
演讲中，他讲到了他父亲的离世，他求学的心路，他对那个年代的思考，他的平静与焦虑，没有一代人的青春是容易的，很多人不禁流泪动容。就像百年前梁簌溟的父亲在自杀前问儿子的那个世纪之问“这世界会好吗？”，在现场我们也似乎听到了一个同样的深沉的声音，那是一种对个人、社会和国家命运的真诚关怀。我不相信陈虻的新闻理念，心里没有理想和情怀，靠表演能说出那样打动人心的话。最近有人翻出来王朔当年讽刺他的话说事，我认为那段话是很偏激的，身份角色决定了说话的角度和方式，一个身处体制内国家主流媒体内的主持人说话当然要更讲究分寸和技巧，当然和社会自由人士不一样。王朔是我喜欢的作家，但王朔作为有影响力的社会人物这些年又为社会和大众做了什么？（也可能王朔暗暗做了没有被外界所知）。还有人拿他和李健对比，李健也是我喜欢的歌手，李健说“1999年他毕业的时候就挣到了4000多元，可现在很多年轻人还没挣到4000元。”很多视频用这句话来对比攻击白岩松作为既得利益者不了解年轻人的收入和困顿。而据我了解，1999年大多数工薪族的月薪只有几百元，那时候的4000元几乎相当于现在40000万，现在的年轻人有多少能挣到4万元？这么对比有没有常识？在2018年改革开放四十周年表彰大会直播的节目中，白岩松作为评论员说：“我们这代人是既得利益者，我们不能用你曾经不喜欢的方式去对待现在的年轻人，要给年轻人铺路和让路。”做为媒体人，我深知在直播中说出这样的话，是需要极大智慧和勇气的。2020年12月，白岩松在兰州文理学院对白演讲结束后，我和学校领导送他去机场，路上，他说他接下来要推动另一件为双非高校（非985非211）平衡资源的事，他说现在高校老师55岁、60岁就退休了，而现在五六十岁的人和过去不一样了，身体和精力都还不错，如果国家财政和当地高校可以分别拿出一些钱，给这些退休教师一些补贴就可以再聘用他们给双非高校的学生教几年课，发挥余热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偏远高校师资不足的问题。这就是白岩松日常思考，发现社会中的不公，就尽己所能去呼吁和行动，他说过：与其抱怨不如改变，想要改变必须行动。
6）“面对毁誉不动心？”，面对这次后浪突如其来的网络抨击，本意是想给别人帮助却被别人误解攻击，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老白会因此伤心动摇吗？我想，30岁的白岩松不会，40岁的白岩松不会，50岁的白岩松更不会。五十知天命的意思是到了50岁就知道了理想实现之难从而做事不再追求结果。就像王阳明一样，做事初心是“致良知”，做事过程是“知行合一”，做事结果是“此心光明”。有弟子问王阳明，师傅您平叛、剿匪屡立奇功，用兵之术是什么？王阳明说，没有什么用兵之术，只有三个字：“不动心”。在2019年6月河北大学的对白活动上，一个学生提问：白老师您发起对白活动到底有什么意义？白岩松答：“做这件事有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但做，就是意义”。
从不到三十岁成名到如今年过半百，白岩松经历的风波、诋毁数不胜数，而这些都没有影响到他的节奏，他说，骂声中，总有人要往前走……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独立思考、勇敢智慧、信奉老子、性情中人，这就是我眼中的白岩松。